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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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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

霍長歌與身後趕來的府內侍衛,將謝昭寧摻著去往內院廂房,途中摸出懷裏解藥,不動聲色與謝昭寧唇間迫不及待塞進去。

謝昭寧也不多問,乖覺張口咽下,上唇碰到她手指,神情微微一怔,紅著耳根垂眸。

待進得內廂尋了桌椅落座,再暗自調息片刻,便覺內息已然順暢了許多,眼前也重覆清明不少,謝昭寧心照不宣擡眸一瞥霍長歌,並不多言,只略略驚詫於她竟得赫氏這般信任。

那侍衛安頓好謝昭寧轉身出去,將門帶上,安靜守在外面。

“哐當”一聲門響後,霍長歌緊盯謝昭寧,見其面色緩過一瞬,便要落下一顆心來,扶桌與他身側坐下,正欣喜,眼神卻又驟然不安——

時局瞬息萬變,為達目的,她與赫氏臨時做下太多與謝昭寧初衷相悖的部署,並屢次違背與他的承諾,著實言而無信,問心有愧。

但生死裏來去一遭,眼下時光尤顯可貴,只這般相對而坐,便已得來不易、千金難求。

霍長歌再不忍一刻分離,眸光不自覺緩緩上挑,忐忑輕昵謝昭寧,杏目撲閃,似愧似疚。

謝昭寧與她心意相通,見狀不由五味陳雜,紛繁思緒湧上心間,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卻將“怪罪”與“責備”擠在了一邊,一時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想與她驚嘆連璋竟生有那樣的勇氣,不枉得武英王教習一場;

又想與她笑嘆到頭來誰也沒有贏,不過兩敗俱傷而已;

他還想問問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無逢生之機,便要英勇就義?

他亦猜測她也曾責罪他的自作主張、愚孝與愚忠,但話到唇邊,唯化作一聲後怕的喟嘆。

因謝昭寧知曉,便是他不說,霍長歌也會明白,如同連璋未與他言明的那些心緒,但又與面對連璋時不同,他似乎更敢於在霍長歌面前拋卻強作的平靜與長久壓抑出的從容,願剖開內心的驚惶,袒露真正的自已與她瞧上一瞧。

他的戀人雖未及笄,但從不需任何人的支撐,原比誰都強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錯”,從不需她“白玉無瑕”。

而霍長歌也的確明白了,她凝著謝昭寧一雙似斂盡世間美好的溫柔鳳眸,便覺他亦兩世如一、不曾改變,確實從未怪罪於她。

霍長歌不由憶起那樣不堪的前世,越發遺憾那時從未與他有過這樣相知相許的機緣。

她眼眶驟紅,卻又禁不住抿唇彎眸,頰邊梨渦深陷,甚麽也不必再說,只拉著謝昭寧的手,珍惜得捂在兩掌間。

謝昭寧便笑著傾身垂首,與她額心相貼,舉止溫馨而克制,卻莫名勾得霍長歌險些落下淚來。

夕陽西下,斜暉溫柔散進窗欞,橙黃色的光暈一圈一圈緩緩將二人繞在其間。

酉時四刻,蘇梅自隔壁屋中捧著一身衣裳過來。

那原是霍玄於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閉了門,備下的幾套常衫也未曾穿過。

素采前幾日閑來無事將其漿洗晾曬了,眼下正巧可借謝昭寧替換一二。

蘇梅久叩房門不見應答,卻又隱約聞得內裏二人交談。

她詫異瞥那門外守衛。

守衛與她篤定一點頭,蘇梅便心中有數,“吱呀”一聲,兀自推門進去。

“……原是赫氏助了你一臂之力,那宮中密道我幼時雖有耳聞,卻不知確有其事……”

“……傳言,前朝老皇帝看上了驛馬所中飼馬的宮婢,奈何皇後性子剛烈又霸道,已許久不允他納新妃,他便借宮中修繕排水之機,著匠人暗建了一條密道用於私會……”

“……陛下著人尋過許久,無果,便只當是謠傳……”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適才來得匆忙,不及往城門一探……”

屋內光線充足,只聞其聲卻不見人影,蘇梅一眼便能瞧見正中桌上原蹲了銅盆,盆中之水已見渾濁,盆邊又搭著一條柔軟濕帕,帕上沾染了血跡與易容所用的棕黃塗料。

蘇梅將衣裳留在桌面,再循聲轉過桌後屏風,果然便見一副巨大沙盤前,霍長歌與謝昭寧俱潮濕著額發,以真容比肩立在同一邊上。

二人兩臂相貼,長袖下半掩著的兩手正緊緊握在一處,守禮之下又顯柔情。

蘇梅不由抿唇輕笑,擡眸再眺,便見那沙盤中,已以軟沙攏出四四方方一座中都城垣,她便又轉身闔門出去,悄無聲息。

屏風後,霍長歌左手混持一打拇指長短的彩色小旗,與謝昭寧交談間,便不斷遞出不同顏色的小旗去。

謝昭寧右手依次接過,將其挨個插入盤中適宜位置——紅色小旗豎在城內做中都兵力,黑色小旗遍插城外四方城門做山戎騎兵。

二人配合無間,尤顯心意相通,在這緊要關頭,只以此法淺淺一訴衷腸。

“太子妃身懷六甲孕期將至,疑似受驚有早產征兆,太子府兵閉門不出;”

“京兆尹蹤跡難尋,城中北軍自亂陣腳,城外駐軍音訊全無,城防軍已折損四成有餘;”

“左馮翊援軍為右扶風姚家勢力所阻,動彈不得,歸期不定;”

“雖,河東與河南二郡今日申時已然拔營,但快馬加鞭,抵達中都仍要一日夜。”霍長歌邊將驍羽營得來的戰報一一述出,邊遞出一把綠色小旗,待謝昭寧依序標出城外各路援軍位置,再與他又道,“兵貴神速,山戎亦拖不得,入夜火勢轉微便要攻城,投石機又可拋擲巨石再摧城垣,眼下——”

“眼下,需盡快調出宮中禁軍兵力,”謝昭寧垂眸凝那沙盤,了然接道,“協助守城。”

“只——”他再接過三支黃色小旗,卻是先往皇宮之中插下兩支,遲疑道,“除直屬陛下的三千虎賁衛無法調動,更仍需一千南軍繼續把手宮門,以防有人趁亂闖宮生事。如此一來,萬餘禁軍兵力,怕二哥能調得出的,僅六千而已。”

“六千對一萬,若城垣完好,便可一戰,敵人也討不到好處去。只如今怕要勉力拖著,拖得左馮翊及時回護,再拖到河東河南二郡抵京馳援,方有勝算。”霍長歌眼瞅謝昭寧將餘下最後一支小旗直直豎在城中最為中心的位置,與四方城門皆有著相同的遠近,代表那六千可為連璋調出的兵力。

“若、若援軍——”謝昭寧正總覽全城,聞言心下一沈。

“……最遲不過月上中天,”霍長歌擡眸看他,含混咽下“城破”二字,實話實說,“準備巷戰吧。”

自古巷戰十有九輸,霍長歌初入宮時,於崇文館中便曾言道,北地常勝,卻是因有霍玄坐鎮且全民皆兵,眼下中都人心渙散又群龍無首,但凡見過血的將領盡數被困在了城門外,生死未明,又拿甚麽打巷戰呢?

謝昭寧再難從容,氣血翻湧間,“嗯”一聲吃痛皺眉,右手下意識按在胸前那染血又破碎的布料上。

“三哥哥!”霍長歌忙伸手扶在他臂彎下,“既有傷在身,便莫優思動氣,不急在這須臾功夫。”

“著人——”謝昭寧搖了搖頭,反手按住她小臂,面色蒼白,話亦咬得艱難,“去尋二哥,他也該到了。”

他借著霍長歌力道,正要轉出屏風,門外倏有腳步聲響起,隨即有人推開房門,伴隨一聲冷淡而疲乏的:“我已經來了——”

霍長歌擡眸便見蘇梅領著連璋已進得屋內。

連璋全身覆甲、腰懸長劍,抱著頭盔“吭嗆”幾步到得二人面前,卻是眸光率先眺向沙盤中那似已孤立無援的中都城垣,便知眼下形勢霍長歌已推演了個十成十,遂沈沈又是一嘆:“我人已來了。”

“二哥。”謝昭寧輕喚一聲,與他頷首見禮。

連璋淡淡一應,卻是擡手搶先免了霍長歌的禮,只著她好生扶著謝昭寧。

“如今城中並無可堪大用之將帥,禁軍兵力我也僅帶出六千餘。”連璋經一場書房議事,卻比謝昭寧更能接受“城破”二字,竟率先與霍長歌直白道,“我知此戰艱難,卻是難在頗多桎梏,但城破恐在頃刻,遂巷戰之事,郡主可有良策?”

連璋素來別扭高傲,與又霍長歌不睦許久,但“家國”二字在先,他眼下又無更佳選擇,求人便也有求人的模樣:他兩手胸前抱拳,鄭重躬下半身,並不以霍長歌與謝昭寧間的情愫牽絆強求她出手相助,卻是有禮有節,肅聲拜請:“還望郡主不吝賜教。”

頗顯氣度。

霍長歌意外一怔。

她側眸見謝昭寧輕輕笑了一笑,又與她沈沈點了點頭,她方撤出攙扶著他的手,與連璋回禮作揖,正色道:“不敢,必竭力而為。”

這是連璋為王的第一步,卻也是霍長歌歸家的最後一步,他二人皆站在這兩端毫無退路。

更何況,燕王府所在之城邦,又豈有淪陷之理?!

戌時三刻,夜幕將至,山戎攻城。

巨石無情砸向浴火破敗的中都城垣,持續攻襲之下,磚石崩落,四射飛出。

城西城南首當其沖,謝昭寧與連璋已各自率兵前去鎮守。

燕王府瓦片震顫嗡鳴,霍長歌獨自一人垂首立在寬大的沙盤之前,俯身凝著其中以細沙塑就的中都城垣,不住有人叩門前來稟報:

“城西城南城北,關卡已架設完成。”

“城東駐軍已將百姓聚眾保護,並加派人馬把手城門,嚴防前朝遺民與山戎裏應外合,趁亂開門投敵。”

“城西城南,弓手就位。”

“城東城北征得豆油與燒酒。”

“城東炮房中的存餘,已運往城南與城西。”

再過得片刻,陸續又有人來呈上戰報:

“敵軍投以巨石開道,同時攻襲城西、城南、城北。”

“城西城防損毀已近七成。”

“城南城防損毀已近八成。”

“城北城防損毀已近五成。”

“城東捕獲二十三名前朝奸細。”

“城外暫無援軍蹤跡。”

合著遠處不絕於耳的轟鳴,刻漏緩緩上浮,屋內越發昏暗,蘇梅自隔壁屋中點了油燈捧了來,卻見霍長歌身前沙盤中已變了一番模樣——半數城防被她推倒,盡顯瘡痍。

亥時七刻,月掛枝頭,銀輝尤顯清冷肅殺。

暑氣已漸消下去,窗口隱隱飄來艾草的苦澀清香。

素采匆忙跑過半座庭院,推門進來:“小姐,城南城防即將坍塌,城西尚有一分餘地,但城破不過片刻功夫!”

“著三殿下按計劃行事。”霍長歌負手立於原地,整晚一步未動,聞言一把推倒沙盤中的城南城墻,先偏頭鎮定從容與素采交代了,方又轉而與蘇梅眼睫淡淡一挑,“帶著你的人去城西幫扶二殿下,莫讓他死了。”

嗓音清而穩,未因中都提前淪陷而慌亂。

“是。”蘇梅應聲轉身。

城南,那屹立千載的中都城垣,裹挾在熊熊烈火之中,已被灼燒了半日,眼下又被巨石由外砸出幾近絕望的哀鳴,尤顯無助與悲壯。

城上站不得人防守,城下又燒出一片火海,難以靠近,尋常攻守法子便已行不通,遂霍長歌著謝昭寧大膽召回守城軍,又與禁軍一同撤回城內,將三千人馬重新布防,守住關鍵要塞。

倏然“嘩啦”一聲巨響,城門上方墻體被巨石豁然洞穿,土塊四射飛出,兩側磚石不住崩落。

終於,以銅澆築的厚重城門失去支撐,轟然聲中向內“哐當”倒塌,似巨人臨死前發出的咆哮,撼天動地。

城前揚起漫天灰塵,與濃煙交織,遮雲蔽月,天地間驟然一靜後,又倏起震天戰鼓,一聲催著一聲,直將三千山戎騎兵推入城內。

剎那間,群馬嘶鳴,腳步雜沓,山戎人結了小隊,悍然自半條仍在燃燒的街巷中勇武沖出,沿著寬闊筆直的官道打馬疾馳,狂聲吶喊。

沿途兩側房屋頂上影影綽綽,似暗地伏著不少兵馬,山戎騎兵果決張弓漫射,“叮當”聲中,似射中了頭盔之類的硬物,卻不見有人中箭哀嚎墜落,遲疑間,身下奔馬便猝不及防撞上貼地拉起的絆馬索,霎時摔得人仰馬翻,更與後繼騎兵接連相撞。

人聲鼎沸,馬匹哀鳴,山戎出師不利,慌亂之中竟未覺察自兩側屋檐上“滴滴答答”淌下了不少豆油。

謝昭寧遠遠伏在一側民宅屋頂之上,見狀一揮手中湘葉黃的小旗。

不待山戎士兵驅馬翻身而起,又自兩側屋頂上倏然滾落許多瓷罐,“稀裏嘩啦”摔落餘下半條街巷,散出濃郁酒香。

“唰”一聲,燒酒貼地流淌,引著四處散落的火源,“轟”一下覆又茁壯躥起。

火苗更舔著墻壁豆油,一路攀爬至屋頂,織成無法逃脫的囚籠,再迅疾接起城前大火,點燃大半城南。

只眨眼功夫,那坐臥於屋瓦之間吞吐赤火濃煙的猙獰巨獸,似被再度喚醒,張牙舞爪追在山戎身後,一口將其吞噬。

山戎躲避不及,陷入烈火,淒慘哀嚎。

沿墻角鋪了薄薄一層的枯草下,埋著的炮竹亦被引燃,“劈裏啪啦”炸響聲中,馬匹駭然受驚,發瘋似得旋身踩踏,隨即火海裏更有山戎騎兵抱著傷處倒地痛呼悲鳴。

以彼之道還之彼身,誓在今日以牙還牙。

敵軍先鋒鎩羽,似無頭蒼蠅般得逃竄,慌亂中又撞向兩側民房,周身再沾豆油,愈發絕望。

城南一時恍如白晝,哀嚎之聲不絕於耳,合著鞭炮歡快而清脆的聲響,譏諷而狠辣。

中都街道四通八達,山戎後方人馬見狀避開主路,轉而往小巷散去,卻不料狹窄小道更暗藏玄機——縱挖的陷馬坑裏遍豎鋒利鐵棘,便是在等他們拿命填。

接連慘叫聲後,只片刻功夫,暗巷中也沒了動靜。

山戎第一輪沖鋒,竟悄無聲息便折在了城門前。

謝昭寧率人遙遙守在巷尾,審慎遠眺,只見火海鋪陳半座南城,焦黑軀殼遍地,再靜待須臾功夫,又一聲沈重擂鼓,馬蹄覆又踏響大地,他身側瓦片簌簌震動嗡鳴。

陡然,又是一隊山戎騎兵狂聲吶喊躍入城門,沖進火海,以人命勇猛開道。

謝昭寧冷靜再揮手中小旗,屋檐兩側數千禁軍“唰”一聲齊齊張弓,寒芒匯成漫天箭雨,瞄準火墻盡處。

不斷有騎兵精銳周身焚火沖出火墻,再慘叫中箭倒下,屍身疊著屍身,血河不及流淌便幹涸滲進泥土。

殘月在殺伐中緩慢爬上中天,無情俯瞰慘烈世間。

幾輪箭雨之後,禁軍已輪番射空箭囊,卻仍阻不住山戎人源源不絕闖入城南,踩著同袍殘軀鋪就的通途,突破重重關卡,沖出巷道,直直撞上長街盡頭守城軍以盾牌與肉身築起的層層人墻。

雙方終於正面交鋒。

“殺!”謝昭寧扔下手中小旗,大喝一聲拔劍率眾自屋檐撲下,左右夾擊敵軍殘部。

他手中正是武英王那柄子劍,劍鋒銳利劃過異族脖頸,鮮血與月光流淌於劍身之上,又暖又冷,涇渭分明。

這是他的城——謝昭寧矮身避過騎兵自馬上刺出的一槍,就勢揮刃雷霆砍斷馬腿,再起身反手一劍刺穿騎兵後心,鮮血霎時濺落在他胸前——他從未一刻有過這般強烈的感受,這是他的城,縱他心心念念遠去,亦不容外人踐踏。

備戰布局之時,他帶人清理城前街巷,方知只短短兩個時辰,便有多少無辜百姓受此無妄之災,其中更有武英王府邸前那日覆一日賣了幾十年粽子的阿婆,白發灼得齊耳,四肢焦黑扭曲……

謝昭寧下手愈發利落,劍鋒於身前劃開冷冽白弧。

撼天喊殺聲中,湧入城中的敵軍越來愈多,無情沖撞著城南防線,禁軍已殺紅了眼,卻是守在盾陣前一步不退。

“轟隆”一聲,遠處傳來熟悉巨響。

謝昭寧率眾數次沖鋒,卷在陣中身先士卒,難免牽動傷處,便心知霍長歌所料不假,此番山戎盡是好手,若非前個時辰布陣耗去他們半數人馬,恐更要惡戰。

謝昭寧不住旋身揮劍殺敵,聞聲又擔憂遠望城西方向,散亂鬢發倏得一蕩,便似覺察出甚麽來,長眉敏銳一蹙。

他拼殺中間隙一眺,果然便見身前火海正朝東北方向明顯蔓延飛卷,不由一怔。

“副將!”謝昭寧迅速權衡眼下局勢,果決殺出重圍,忙喊了人來頂上他位置,隨即尋了敵人空馬翻身而上,往燕王府飛奔過去,披風蕩起弧度。

謝昭寧飛身下馬,入了府門險些撞上步履匆匆的素采。

二人先後奔至霍長歌廂房。

“長歌——”

謝昭寧眼前眩暈一瞬,身形一個踉蹌,下意識扶住門扇一頓,素采便搶了先,急急沖進去與霍長歌道:“小姐,城西陷落!”

霍長歌於沙盤前聞聲回首,見狀駭了一跳,忙先去攙了謝昭寧於桌旁落座。

昏黃燭火下,謝昭寧面色憔悴,額前冷汗涔涔,手指冰涼。

銀白輕鎧上更結了厚厚一層血泥,周身浸染焦腥氣息。

“三哥哥?!”霍長歌探手便要去掀他領口,急道,“可是又受了傷?”

“未曾,只牽動了舊創,不妨事。”謝昭寧緩過一瞬,已好了許多,按住她手便擡眸略有焦急道,“眼下起了西南風,怕是不久要落雨。”

霍長歌不由一怔,詫異反問:“中都端午時節,竟會落雨?”

“是。”謝昭寧認真答她,“西南風起,電閃雷鳴,滂沱白雨來得疾,去——便怎麽也得兩個時辰後。”

“落白雨?!”素采亦在一旁驚道,“盛夏少風,咱們戰術如今皆依托火攻,若是改了風向又變天,怕要不好!”

“城南情況如何?”霍長歌卻是沈著先問謝昭寧。

“備戰充足,”謝昭寧冷靜回她,“可守。”

“想來主帥未入城南?”霍長歌了然道。

謝昭寧搖頭。

“亦未入城西。”素采自覺跟答。

“城北眼下如何?”霍長歌又問素采。

“……損毀近七成。”素采稍稍一頓,便嗓音脆生生得又續道,“城南靠山,城北依水,巨石運送城北不易,攻襲力度便不及城西,亦已有所減緩。”

“那他只能入城西,就快了。”霍長歌聞言轉眸卻道,“西南風一起,那火便要燒到咱們自己,亦與搶攻城北不易,草原人更熟稔氣候與風向,須臾便要覺察,便不會再攻城北了。”

“可要抽調城北駐軍往城西支援?”謝昭寧道。

“抽。”霍長歌同他點頭,略一沈吟,與他正色道,“咱們變,山戎亦會變,這雨‘害我而利他’,一旦落下,便要失軍心,故——”

她話未說盡,陡然一道青紫電光驟然映亮半個廂房,繼而一聲雷鳴,重如天神擂鼓。

三人聞聲側眸。

“糟了!”霍長歌疾步推開窗扇,瞠目一望,便見一條刺眼電光在雲端起初若隱若現,不過眨眼功夫,便已漫天織成銀白色的蛛網,兜頭劈聲砸下,“這也來得太快了……”

謝昭寧見狀愕然,扶著桌面不由起身,手臂微微顫抖。

“三哥哥,你速回宮中。”霍長歌伏在窗前,眼瞳微顫,緩過一息便轉身挑眸沈聲,合著窗外飄入的潮悶氣息,果決道,“素采,通知城北駐軍變陣,再著人將城南驍羽營衛盡數調出,隨我去城西。”

“好。”謝昭寧道。

“是!”素采應聲。

城西,霍長歌原設下相似布局,連璋遠遠手持小旗守在巷尾,但山戎顯有防備——先鋒闖出火海,便伏於馬背,拖著曳地長刀,“咻”聲中斬斷路間貼地拉起的絆馬索。

幸而城西戰法有變,沿途十步一個高柵欄,看似堵了路,而柵欄間卻是上鋪了枯草遮掩的陷馬坑,坑中又豎了尖利鐵棘。

待山戎躍過高欄,便連人帶馬摔死在坑內。

禁軍等在街巷兩側墻後,見狀便往那坑中拋出酒罐和油桶,一支支火箭再遠遠射來,依葫蘆畫瓢漸次點燃大半城西,完成對山戎的首輪阻截。

緊接又有大隊山戎騎兵驍勇入城,火海之中眾人合力以長槍掀飛高欄,又無畏踏進坑道,以血肉之軀填平溝壑,為後繼同袍開道。

而第三波沖出巷道火墻的山戎人,卻在禁軍漫天箭雨截殺中,引弓射出火箭反擊。

山戎那箭頭明顯裹著浸過牛油的布,“啪嗒”落在屋檐上,便種出一點星火,風力一催,“唰”得鋪開,禁軍驚叫聲中翻下屋頂,箭陣隨即便被摧毀,竟輕而易舉。

“不許退!此時離崗,按逃兵論罪,當場格殺!”連璋伏在巷尾,見狀沈聲大喝,揮舞手中小旗,發號施令,“守住哨位,再射!”

兩側屋頂上伏著的禁軍聞言戰戰兢兢與火比鄰而居,引弓張弦,對陣中,不時有人中箭慘叫摔落,一時竟落了下風。

南晉士兵為山戎毫不畏死氣勢所懾,遮天箭勢一斷再斷,敵軍卻一鼓作氣,在城外震天戰鼓聲中湧進一波又一波人馬,前仆後繼沖破重重關卡,眼見便要撞上巷尾盾陣。

連璋這才瞧出端倪,後知後覺——風,竟是悄無聲息間起了風,西南風!

怪不得山戎亦覆用了火攻!

不待遲疑,連璋被迫提前轉換攻防之勢,喊殺聲中親自率兵沖下屋檐迎敵。

皇宮在北,若西南風勢不止,早晚要卷著火海北移,追在他們身後,摧毀城內防線。

山戎騎兵縱馬居高臨下,長戈伴著流星錘大有以一敵三之勢,險將安逸多年的中都軍嚇破了膽。

禁軍不由且戰且退,被抵在盾陣前與山戎交鋒。

火海由身側傾斜飛卷而來,風中又裹挾潮濕氣息,左右夾擊之下,連璋揮舞長劍劈砍,心中越發不安。

驟然,刺目電光轟得斬下,連璋眼前一花,便有數柄長-槍窺其破綻,往面門精準刺來。

連璋駭然旋身躲避,又出劍相搏,冷不防仍有一搶追來,卻見蘇梅著一身暗紫武服,只在前後心與肩頭覆了薄甲,尤顯英姿颯爽,似從天而降般持一對分水峨嵋刺,側身轉他面前,“當”一聲脆響中,替他攔下致命一擊。

蘇梅半副惑人容顏籠在火光之中,媚而冷,長發整齊挽在腦後,無一字多言,護在連璋身前游刃有餘,一招一式快準狠,竟比連璋那半吊子武藝要強上許多。

連璋一時面紅耳赤,似無地自容。

“多謝!”連璋一口氣悶在胸口,殺伐之中,抽空冷肅致謝,卻見蘇梅手腕翻轉,當胸一刺利落捅穿面前敵軍,鮮血霎時濺他一臉。

“不必。”她隨意回道。

連璋:“……”

城前源源不斷又有敵軍湧入,擠得街巷水洩不通。

獵獵風響中,火海越發追得近了,盾陣也搖搖欲墜,連璋只覺自己似站在一副巨大的磨盤裏,被裹挾在殺伐中無法自如行動,只能左右揮劍劈砍,眼見禁軍一批一批倒下,腳下血流成河,傷亡越發嚴重。

頭頂不住有驚雷落下,周遭喊殺聲震耳欲聾,連璋掙紮與身側蘇梅焦急高聲道:“不多時怕要落雨!恐雨加雹子就在頃刻!”

他自幼長在中都,便對中都氣候尤為熟稔:“如此白雨向來個把時辰不得停歇,怎麽……”

連璋話未說盡,雷電當空已結成銀白蛛網,劈啪作響。

“死戰你的!攔不住的便放他們走,”蘇梅卻偏頭莫名回他一句,“往皇宮去!”

“甚麽?”連璋大驚喊道,“誰的令?還是——”

“小姐的!”蘇梅一雙峨眉刺已舞出殘影,抽空不耐煩回他,“城北攻襲已停,山戎正俱往城西來!不下雨還能搏,倘若落起白雨,七千對三千你打不贏!再加城北兩千你亦打不贏!但皇城裏還有四千精銳!”

“你在前面頂著,他們在後方便一動也不會動!陣法已亂,人心渙散,你拿甚麽打?!”

“不若把人引到宮門前!他們不動也得動!”

“這是引狼入室!”連璋懵了一瞬,激動道,“瘋了嗎?守不住怎麽辦?”

“這叫破釜沈舟!”蘇梅於轟隆雷聲中又殺一人後,以一道柔媚嗓音冷靜回他,“守不住便一起死!哪來這許多廢話!你若有法子你上啊?!”

連璋:“……”

“死戰!”連璋被她噎得一哽,險些一頭厥過去,抱著一肚子火氣,舉劍頓時狂吼一聲,“沖鋒!”

回應他壯志豪言的,卻是一道白蟒似得電光,當頭豎著劈在城中,“唰”一聲,隨即暴雨滂沱。

連璋:“……”

豆大的雨滴裹著指肚大小的雹子稀裏嘩啦兜頭砸下,越來越大,打得人手、臉生疼。

連璋轉眼已被澆透,雨水沿著盔甲往下淌,愈發加劇了重量,他艱難擡手揮出一擊,餘光中,那籠著半座西城的火海瘋狂跳躍,焰苗被傾盆大雨撲得東倒西歪。

他一時間,似生出許多感慨,他幼時為武英王教導,也曾讀過許多兵書,如今除卻陣中竭力拼殺,整個人似提線木偶般,無思亦無措。

暴雨如註,電閃雷鳴,舉目白茫茫一片,面前是敵是友,皆再不分明,禁軍愈發束手束腳,山戎騎兵卻徑直自城門穿過,縱馬剽悍沖撞而來,將戰線越壓越後,待盾陣逐漸潰散,便有騎兵迫不及待越過城西防線,往皇宮方向結隊奔去。

皇城前,城北駐軍已著霍長歌吩咐早早拖了高柵來,患者宮門外三十丈層層疊疊圍了一座又一座半弧形的柵墻,百米後的宮墻上,禁軍與虎賁衛伏在上面已架了重弩,只待山戎逼近,便“咻”一聲將其連人帶馬釘死在地上,濺起冰涼血水。

西城門,敵軍似潮水般不斷擠入,馬蹄滾滾如濤聲翻湧,大地不住震顫。

蒼茫雨幕之中,唯見黑壓壓小山急速移動。

連璋已戰得右手脫力,劍鋒卷了刃,卻仍率所剩無幾的禁軍不斷前沖,左臂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只反手削去箭身的功夫,便見蘇梅已合身迎了上去,一通搏殺如砍瓜切菜般不知疲倦。

若是能活過今日,他望著蘇梅那窈窕背影心道,他定要為這北地的潑辣姑娘好好道個歉。

但他不知可還有這機緣,因他已有些站不住,眼睛微見模糊,手臂也乏得似要再擡不起來。

只這一錯神功夫,突然有數騎小隊人馬自身後迅疾而來,馬蹄強勁有力,連璋聞聲側眸,便見當先一騎竟是霍長歌!

她著一身墨色武服,肩頭似紋繡有銀白玄武徽印——那是北地霍氏圖騰。

連璋一怔,便未著人阻攔。

只見霍長歌大雨之中,一手控韁打馬,另一手提著顆血淋淋的胡人人頭,以山戎語朗聲大喊:“山戎主將已死!頭顱在此!”

“山戎主將已死!”

她身後隨行少年旋即同以山戎語高聲附和:“山戎王庭已破,爾等主帥已死,還不束手就擒!”

少年話音未落,霍長歌放肆大笑中已將手中人頭甩手擲進山戎軍中:“接好你們的主將!哈哈哈哈!”

山戎大軍霎時大亂,紛紛有人舉手來接。

銀河倒傾間,人聲只聽不真切,連璋又不懂山戎語,卻也猜了個七七八八,只當霍長歌欲以此舉擾亂敵方軍心。

勢如破竹的山戎大軍卻有一息慌亂,但隊列中隨即有人用山戎語憤怒高聲,連發數句斥責,嗓音威嚴鎮定,轉眼覆又重振了軍心——想來便是真正主將。

“擒賊先擒王”連璋見狀正不由念起,卻見一條長鞭“唰”一聲自霍長歌腰間飛出,山戎軍中登時鮮血飛濺,有頭顱飛旋而起。

連璋:“?!!”

一聲淒厲大喊,山戎頓時分出一隊來追霍長歌。

霍長歌一擊收手,呼哨一聲,與眾少年齊齊舍馬飛身而起,幾道墨色身影迅疾融入人潮亂流,轉眼消失不見。

連璋一瞬瞠目,還未回神,便聞身後似又有人縱馬率眾奔來,離得近了,卻見原是謝昭寧!

城南形勢穩定,山戎殘部正遭圍剿,謝昭寧便返回宮中將禁軍僅餘的五百騎兵帶了出來。

他一騎當先,長槍到處血花飛濺,不住挑落敵軍下馬,似一把尖刀霎時劈開山戎大軍。

山戎登時左右包抄上去,欲形成絞殺之勢。

謝昭寧卻一擊便退,毫不戀戰,率軍活似一條欲吞象的大蛇。

他口中銜哨做蛇頭,風雨晦暗中,以哨聲控著五百人馬擰成了粗壯蛇身,刀光劍影中靈活游走,左右砍殺激射,血肉橫飛間不斷變換攻襲方位,撕咬一口對方尾翼便轉瞬繞去側翼,滑不留手。

山戎合圍縷縷失敗,兩隊人馬似蛇象般纏鬥。

連璋周身壓力驟減,得以借機喘息一瞬,他拄劍側目四顧:

半座城池殘破坍塌,天上的雨、地上的火,天地間夾著厚重水幕,水幕下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那是中都從未有過的境地與窮途。

山戎已盡數進得城內,連璋手下卻已戰死七八成,城北守將此時亦率軍來援,如今雙方將近五千人馬堵在西城混戰。

驍羽營百餘人馬也陸續抵達,得謝昭寧與雨夜掩護,於山戎軍附近尋隙刺殺主將。

細密雨幕之中難以視物,山戎主帥又一路藏得嚴實,直至此時仍未真正露面,軍中不住換人發號施令,霍長歌只得隱身趴在一側屋檐之上,凝神辨出號令之人,便狠辣出手。

燦金長鞭“唰”一聲迎風甩出,那人陣中聽不真切,直至鞭稍到了眼前,方才慌忙舉戈來擋,霍長歌起身翻腕再一振臂,卻見那長鞭似一條赤金長蛇彎曲回轉,直卷上長戈之後那人脖頸,繞了幾圈後又驟然收緊,“唰”一聲,人頭倏得飛起,鮮血噴濺。

霍長歌那長鞭材質特殊,韌而軟,收緊之時,鞭身如有片片蛇鱗豎起卡進皮肉之中,鋒銳尖利。

她殺了人便收鞭回臂,不待山戎人舉弓來射,便於民宅間逃竄躲閃,幾步功夫又閃身上了樹,趴在枝丫間,待窺準獵物,再甩鞭飛身而下。

驍羽營衛皆與她一般無二的鬼魅身法,又暗器頻出,直殺得山戎軍中人人自危。

謝昭寧率軍在明,霍長歌率眾在暗,相互配合間,將山戎打得心浮氣躁,破竹之勢略有減緩。

雨越下越大,天幕一片漆黑,只瞧不出時辰,城外還未有援軍動靜,南晉眾人長久拼殺中已堪堪力竭,兵器斷折,霍長歌鞭上亦裹了厚厚一層血肉,卻見山戎軍幾度變陣,仍未現出自亂陣腳之相,想是主將還安然坐鎮軍中。

又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小,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雹粒,著軍靴踩在上面似有雪聲,城中整整兩個時辰的積水流走不及,到處聚了沒踝的水窪,城前火海幾近澆熄,被水流分割成了數塊兒,茍延殘喘。

遠郊山上有佛寺正敲了晨鐘,沈重鐘聲一路傳進中都城中,方知卯時已至。

連璋殺得粗喘,手臂顫抖,已快握不住劍柄,身邊士兵七零八落,蘇梅亦額頭掛彩,滿臉是血得護在他身側。

謝昭寧身後游蛇只剩一道殘骨,仍不屈與巨象游走相搏,他經這一夜拼殺,胸前傷處早已崩裂,血透重衫,面色蒼白,凍得止不住發抖,卻強打精神一刻不敢松懈。

中都大軍已是強弩之末,山戎卻仍餘近兩千人馬,大軍變陣前沖,將戰線壓得更後。

再撐一撐,南晉眾人不約而同心道,再撐一撐,便是他們於此處全軍覆滅,那三千虎賁衛也該能守得住那座他們雖然打心底裏厭惡,卻不得不困守到最終的中都皇宮。

天穹之上,厚重雲層緩緩滾動,倏然有道金光自雲縫間擠出來,霎時萬道曦光隨即將烏雲割得四分五裂,齊齊迸射而出,投向破碎人間——拂曉將至。

“援軍來了!”驟然自城南傳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隨後鐵蹄齊整踏響大地,“援軍來了!”

“京兆尹城防軍來了!”

連璋眼前陣陣昏黑,形容狼狽,聞聲與蘇梅下意識對視一眼,只不敢信。

“左馮翊援軍已至!”城西門外緊接亦響一聲。

“援軍來了!”

一時間,四面八方皆是高喝人聲,大地不住震顫,似有無數馬蹄踏進中都!

“援軍來了!”謝昭寧身後殘部已越過山戎,借著晨曦眺見城門外翻飛的軍旗,“殿下,真的是援軍!咱們的援軍!”

五月初六,卯時一刻,碧空如洗,天光下,現出日月同輝的景象。

“援軍來了!”

“咱們贏了!”

南晉軍中有人哭著歡呼,山戎軍中卻聞呼哨一聲,有人以一把清亮的少年嗓音高聲說了兩句山戎語,喊了撤退,眾人自知大勢已去,聽令轉馬,自城西飛速逃竄出去,濺起滿地泥水。

霍長歌正卸下一身力氣,貓在一側民宅屋頂暗自調息,聞聲敏銳側目,正見在她屋下出聲那人身材矮小,隱在軍中毫不起眼,方被他們忽視了這許久!

霍長歌喘息間,不由驚駭——那人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竟已有大將之風,率萬餘鐵騎遠至中都,戰至如今這局面,若今日不除之,來日更成大患。

前世裏山戎隨後幾年的反叛之戰,怕不正是由此人統帥?

霍長歌思緒飛轉間,狠厲瞇眸,輕手輕腳卸下背後一直負著的包裹,內裏正是謝昭寧親手打給她的那副弓箭,被蘇梅出宮時一並帶了來,於戰前交給了她。

霍長歌肩負箭囊,強擡雙臂挽弓搭弓,自那屋檐上迅速站了起來:瞄準,松弦!

箭尖“咻”然破空,那少年撤退途中聞聲偏頭躲過,機敏側目,待發現了霍長歌,再呼哨一聲,左右登時舉弓來射。

霍長歌於屋頂上不住奔跑,反手於背,抽箭再射!

南晉眾人已各自拋下兵器歡呼,竟無人註意到她異狀。

謝昭寧亦已乏到極致,更知窮寇莫追,正四顧找尋霍長歌與連璋蹤跡,卻見她此時緊咬著山戎不放,箭箭追魂奪命,腳下踏得屋檐上的磚瓦不住“劈啪”往下掉。

他雖不知其意,卻強撐著精神打馬追著過去,他信霍長歌必事出有因。

數箭未要得主帥性命,她卻已成山戎眾矢之的,箭雨間左支右絀更難搭弓。

謝昭寧追出一段便果斷下馬,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腳蹬了墻面借勢,便似一只雲鶴靈巧翻身上了屋檐,拔劍護在霍長歌身側,“叮當”聲中替她擋住流箭。

霍長歌心中霎時安定,也不回眸看他,只側身立在原地再不躲閃,眺著那越發遠去的人影。

那少年眼看就要出城,霍長歌囊中箭匣已空,僅餘一支。

她雙臂幾近脫力,卻仍倔強抽出那最後一箭,凝神瞄準,驟然松弦,赤身白羽的箭矢飛速旋轉,登時化作一簇紅光正中少年後心,將人射下馬去。

山戎大軍陡然亂作一團,忙有人翻身下馬去探,霍長歌便知此番到底認對了人。

她心中倏得一松,城門前有山戎人憤怒大喊,回身立即射來當胸一箭。

霍長歌錯步躲避,腳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屋檐,謝昭寧眼疾手快,忙一把扯住她手腕,兩人霎時便從墻上翻下去。

“砰”一聲,二人重重摔進院落中,水花四濺,冰冷徹骨。

霍長歌眼冒金星緩過一瞬,撐著手臂擡起半身,便見自己被謝昭寧牢牢護在身前。

他躺在地上水窪之中,胸前傷處滲出鮮血,往身下蔓延出了一片血河。

霍長歌膽戰心驚,經這一日夜,此時方真正害怕起來,顫聲喚他:“三哥哥?”

“三哥哥!”

“謝昭寧!”

謝昭寧眼睫虛眨,手臂一時似有千斤的重量,只擡不起來。

他想問她一聲可有摔傷,又聞她嗓音驚惶,欲笑著與她說自己並無大礙,莫要擔憂,但話到嘴邊卻吐不出,眼前一陣陣得發黑。

他恍惚間似又瞧見那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破敗城前橫刀立馬,一身獵獵紅衣陷在屍身與火海中的慘烈畫面來,那火騰得有一人高,將她團團圍困正中,“嗶啵”聲中越燒越旺,頃刻便要吞沒。

他更似覺察到她伏在他身前,素手冰涼拔開他胸膛衣裳,冷心冷情笑一聲:“幸好,死不了,若是死了倒也麻煩,禁軍兵權旁落,虎符不為你所管,反倒礙我事。”

那女子嗓音肖似霍長歌,但霍長歌此時又正趴在他胸前以哭腔喊他:“三哥哥!”

謝昭寧便覺身體裏有甚麽快要蘇醒過來,頭卻昏沈得厲害,耳側人聲漸漸遠去,他倏得便沒了意識。

霍長歌見他昏厥,便想扛他起來,但又不敢妄動。

她亦受了傷,手上又脫力,生怕貿然牽動他傷處更要不好。

霍長歌遂又掙紮起身往院外去喊人,卻正見一隊重甲騎兵從屋外街道整齊縱馬過去,衣擺下方乃是左馮翊古家舊部的徽紋。

“救——”她只喊出一聲,便“哐當”撞在焚毀的半扇門板上,也驟然失去了意識,緩緩滑倒在地。

昏迷中,她聞見蘇梅大喊著叫人,方才徹底放縱自己沈淪下去。

到底是,活著,打贏了。

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就這麽一篇文,感覺把什麽都寫了,打仗也寫了,誰還能記得我起初只想寫一篇二十萬字的小甜餅?真是人菜癮大。

第一次正面寫打仗,卡到腦殼疼,就怕把作者的無知全部展露在文裏。

不出意外,周末完結!!!

意不意外!意不意外!!!

這章寫得節奏我感覺不是很好,但是修了幾遍,能力有限,只能這樣了,大家如果有什麽建議可以提,我看能不能再修修?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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